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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气球上的强国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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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飞天梦想大多是在小说家和神仙家那里圆的。

《庄子·逍遥游》里说:“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这样的仙人之举,凡人势必难以企及。

《山海经·海外西经》记载了一个奇肱国,那里的人“善为机巧,以取百禽;能作飞车,从风远行。”人不再腾云驾雾,而是借助机械式的飞车,但飞车如何构造怎样上天仍然语焉不详。

到了近世李汝珍的《镜花缘》,“于周镜国借得飞车一乘,此车可容二人,每日能行二三千里,若遇顺风,亦可行得万里”,飞天梦想又倒退回了神话传说荒诞不经的阶段。

晚清被列强打开大门之后,国人虚无缥缈的梦想多为西方先进的物质文明所替代。年,洋务派大员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国,见到了现实的飞行术,在日记中他感叹“从前中国小说家言,有所谓腾云者,今则乘气球者,非所谓腾云乎?”

▌年巴黎的巨型热气球

年,流亡海外的康有为亲自登上了气球,于二千尺高空俯瞰茫茫大地,感慨之余作《巴黎登气球歌》:“问我何能上虚空?气球之制天无功。气球圜圆十余丈,中实轻气能御风……我幸得时一升天,天上旧梦犹迷濛。”诗歌虽然通俗,但对精巧西洋器物的羡慕和追捧之情跃然纸上。

▌一名热气球乘客拍摄的巴黎街道

西洋人制造气球“御风飞翔”的奇闻顺着日益扩大的中外交流传回到国内,启发了国人对于“气球”“飞车”的新一轮想象。人们热情地拥抱新科技、呼唤新时代,企图用“飞车”这样的科学装置,一下子赶英超美,跻身于世界强国之林。

年画报《绣像小说》开始连载荒江钓叟所著的《月球殖民地小说》。故事讲述了湖南湘乡人龙孟华因报仇杀人,携妻子凤氏避难南洋,中途所搭轮船遭遇风浪,龙孟华与妻子失散。龙孟华在南洋住了八年,在日本人玉太郎的帮助下,搭乘“气球”寻觅妻儿,从亚洲转向欧美,又到达非洲、大洋洲等地,经历诸多劫难,看遍奇风异俗。最后,龙孟华在印度洋神秘小岛上重遇凤氏,儿子龙必大也与新结识的“月球人”一同登场,全家得以完聚。

小说里气球作为现代科技的代表,被赋予了诗意的想象和美好的寄托。龙孟华初见“那气球的外面,晶光烁烁,仿佛像天空的月轮一样”,走到机器里头,更是对内中乾坤赞叹不已。从“会客的客厅”,“练身体的操场”,还有“卧室及大餐间”,简直“没有一件不齐备”,连“眼睛都看花了”。

今人看来《月球殖民地小说》的诸多描写是浮夸、不科学的。显然,作者并没有真的见过气球,依靠道听途说和报章上的只言片语,便开始尽情地驰骋想象。科学只是迎合风潮吸引读者的一味“药引子”,归根结底还是小说家言。

尽管是迎合市场之作,《月球殖民地小说》中表露出来的倾向还是很值得玩味。

与薛福成、康有为称颂西洋文明不同,这次掌握高科技的主角是一名日本人——玉太郎。年恰逢日俄战争爆发,不久商务印书馆创办了以“联络东亚”为宗旨的东方杂志,全面记录了战争过程。创刊号的第一篇文章为夏曾佑的《论中日分和之关系》,文中直言“今日拒俄之事,乃拒元之事之结果,亚欧之荣落,黄白种之兴亡,专制立宪之强弱,悉取于此也。”

《月球殖民地小说》把日本人玉太郎奉为文明先进的代表,代表了那个时代中国人看待日本与世界的主流心理——受到西方白种人欺凌日久,急盼像明治维新后的日本那样迎来“黄种人的复兴”。日本与中国人种近似、文化相通,他们先行一步、由弱转强,自然成为我们学习的榜样和战略上的同盟。

在玉太郎的帮助下,龙孟华等人乘气球游历了世界,一边寻妻觅子一边对各种文明进行考察。在美国纽约,龙孟华因为没有护照被警方缉捕,同被关押的“只有三五个非洲黑蛮,其余都是华人”。玉太郎告诉龙孟华“这是你们合中国的大辱,不是你一人之事。”

小说借日本人之口为中国人的遭遇鸣不平,表达了普遍存在的民族命运的焦虑。这种焦虑来自于年以来的屈辱,也来自于社会进化论的鼓动。

美国传教士林乐知在北京的《万国公报》上强调,在民族帝国主义时代,“竞争”成为公理,个人和群体都理应“自强”,文明国“侵取”或“治理”“未开化之国”是理所当然且利己利人。

▌林乐知与《万国公报》

梁启超也赞同“夫以文明国而统治野蛮国之土地,此天演上应享之权利也。”

顺着这样的理念,龙孟华等人乘气球时看到荒蛮小岛时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鄙夷和厌恶,甚至气球上“架起几尊绿(氯)气炮,朝下乱放”。在孤虚岛见中国同胞被异种人残害,便到军器房中拨动气雷机关,将马队打得旌旗粉碎。有时候因为火力过于凶猛,连带轰死无辜平民,“但为除害起见,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装载着大炮的热气球,从空中炮击敌方要塞

《月球殖民地小说》里还只是对先进的崇拜,对野蛮的蔑视,最多放两炮发发怒气。到了《痴人说梦记》的时候已经演变成具体的殖民计划了。一帮维新失败后的志士流落到某处岛国,杀了“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野人,还捡到几块极大的钻石,获得在美国做生意在日本开报馆的原始资本。接着大家商议仿效哥伦布的伟业,打造兵船、“兼弱攻昧”,开辟殖民基业,步英吉利后尘。

这样的臆想一旦展开便不可收场,本来奋发图强的爱国之心转眼变成了夜郎自大的狭隘民族帝国主义。老百姓爱看这一套,小说家也跟着配合“意淫”,积贫积弱的中国一日之间称雄世界,速度比“飞车”还要快。

年,小说林社出版了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故事设定在世纪末的年。此时的新中国已是世界上首屈一指之大国:政治上“久已改用立宪政体”,中央地方各有议院议会,而“从前被各国恃强租借去的地方,早已一概收回”。人口一千兆,军队六百万。中国的强盛引起了白种各国的猜疑和联手抵制,恰逢此时欧洲匈耶律国境内匈奴后裔黄种人与欧裔白种人之间发生纠纷,酿成内乱,黄种匈王求助于中国大皇帝,中国随即出兵远征欧洲,挑战白种列强。

《新纪元》的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各种新式武器纷纷登台,让人眼花缭乱。除了天上有空中飞行器、载人气球外,水上还有“海战知觉器”、“洋面探险器”、“洞九渊镜”、“如意艮止圈”,这些武器一半有些科学的影子,一半则类似于《封神演义》里的各路法宝。最后,主人公黄之盛用“追魂砂”大破敌军,白种诸国不得不签订城下之盟,战事结束,中国以胜利者姿态进入“新纪元”。

无独有偶,同年7月上海改良小说社出版的《飞行之怪物》,也设想年欧洲人对中国开战,中国以神秘的飞行器顷刻毁灭纽约等美国大小数十座城市。

显然,这些幻想都是不切实际的无稽之谈,除了给引车卖浆之流增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外,于现实并无助益,甚至还可能给人盲目自大的误解。

如果没有理性思想、科学精神、平等态度,被压迫与压迫、革命与反革命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不要说通俗小说作家和画报编辑者,即便当时一些颇为开通的官员和政治家也难以逃脱时代的局限。

▌薛福成(—)

比如前面提到的薛福成,在后来的日记中又屡次对气球的功用和应用前景进行了思考。

四月初四:已在实战中广泛运用的“乘球高升,俯瞰敌营虚实”,尚有进一步改良的可能性。

七月初九:追根溯源,考察气球诞生百年史,以及其在历次战争中的运用。

七月三十日:新造的飞行器,“能载士卒及炸炮等往来空际”,“此器两旁张二巨叶,恍如飞鸟之有翼,来往空中,进止自如”。

在很多人看来,科学等于器物,器物等于武器,我们学习西方的先进科技关键就是要武装自己,最后“师夷长技以制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到扫灭泰西列强,重新恢复万国来朝的荣光。

有些小说虽然也探讨了政治制度方面的问题,但基本流于表面,要么生吞活剥西方的立宪制民主制,要么还是搞的皇帝太后那一套,对晚清中国的现状、落后的原因、追赶的路径没有多少靠谱的描画。

这样下去,理想便容易蜕变为幻想、妄想,小说也越编越没有边际。《月球殖民地》的最后,龙孟华、玉太郎遇见了远道而来的“月球人”,他们比欧美日本又不知先进了多少倍。有着“开明”思想的玉太郎在新奇之余不免担心。

“我通国的国民一个个都奋勇争先,才弄到个南服台湾,北宾韩国,占了地球上强国的步位。但这个强国的步位,算来也靠不住的,单照这小小月球看起,已文明到这般田地,倘若过了几年,到我们地球上开起殖民的地方,只怕这红、黄、黑、白、棕的五大种,另要遭一番的大劫了。月球尚且这样,若是金、木、水、火、土的五星和那那天王星、海王星,到处都有人物,到处的文明种类,强似我们千倍万倍,甚至加到无算的倍数,渐渐的又和我们交通,这便怎处?”

物竞天择的斗争哲学带来的是无尽的焦虑,被殖民者渴望有殖民地,成为殖民者后又担心成为其他人的战利品。只知道“以尚武精神写此希望之进化者”不过是从千年的酣睡中醒来,又陷入一场噩梦而已。

不久,大清的强国梦碎,继之而起的是新文化运动“民主”与“科学”的大旗,终于我们开始在艰难曲折中深入地审视自己,全面地看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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