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虽已是流火七月,大火星南移,正午的阳光丝毫不比酷暑温柔些许,倒是山路边的夏花已见了些许秋意。旅人大汗淋漓,在山上已走了大半日光景,才在远处遥遥望见一处凉亭,他擦了擦汗,加快步子走上前去。
走进一看,凉亭旁有一户人家,但正值正午,哪有半点人影?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敲了敲门,想求一口水喝。倒像是化缘的和尚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妇人眯着眼瞅了瞅他,还不等他开口,就去里屋到了一碗凉茶给他,旅人感激不尽,连忙道谢。
“您这是去哪儿?”老妇人好奇地问道。
“嗨,没啥目的地,我只是想把这婺源的古镇都走一遍。请问您这儿是哪儿?”
“这是磻坑,再往前去就是阳春村啦。”老妇人摇了摇手里的芭蕉扇。说完,她又倒了一碗茶,却不递给旅人,在门口倒了,口里还喃喃自语。
“您这是?”旅人不解。
“山无大小,皆有神灵。我给山神爷敬一杯茶,好保佑你一路平安呐。”老妇人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摆动的鱼尾,游过岁月的河川。
旅人谢过老妇人,走到磻坑村口,看见溪水旁长着一株巨大的樟树,树根生在溪流的一畔,树干歪歪斜斜向流水倾去,接到了溪流的另一岸,竟像是一座天然形成的桥。其枝叶莽莽苍苍,无拘无束,向着天空生长。在这里,每一处风景都像是神灵的杰作,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迹。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恣肆生长。
“举头三尺有神明......”旅人喃喃说着,迷茫地望向远方。只见寒山远黛,风云变化。巍巍鄣山,势若蛟龙。一股风像是应了他的话,携着樟叶的清香,忽然吹起帽檐。
“山神......”他仿佛更坚定了信仰,带着一种朝圣的心一头扎进了深山。
这时,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急匆匆地往前走,怀里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婴儿,与他擦肩而过。他无意中看见,她的眼圈红红的,像落山的夕阳。
(一)
“郁郁层峦夹岸青,春溪流水去无声。
烟波一棹知何处,鶗鸠两山相对鸣。”
徽州是个古老的地理概念,婺源便是“徽州六邑”之一。谁也不知婺源县名的由来,远古的记忆早已隐入千年来不曾变过的淡淡雨雾里,消失不见了。对于这儿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来说,遥远的来历并不是那么重要,日子就像山里停停走走的云,有时停滞不前,有时风云变幻,过好一天是一天,今天的三餐是最重要的,明天是有盼头的,至于昨天,山民们不曾计较过,欢乐也好,忧愁也罢,像露水,在清晨里闪烁过便瞬间消逝了。有位诗人说,“红尘万丈/阳光下的土地/是一个用旧了的瓷盘/平民们攀爬着此中细密的青花/他们终将获得平静。”
婺源有很多不知名的小山村,星星点点分散在大山里,大部分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又因大山阻隔,交通不便,小山村里往往还保留着古代的建筑,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宋朝。婺源人杰地灵,古籍上有记载的进士便有二百三十多人,大名赫赫的朱熹就生在紫阳镇。
然而,毕竟时过境迁,物换星移,如今的婺源早已没了当年的盛景,只是像中华热土上无数山野的城镇一样,贫穷落后。靠着独一无二的山水吸引无数游子在此流连,耽溺,载酒而过。山水治愈了城里人疲惫的心,而山里人还是像千百年来一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阳春村便是这样一个小山村。年轻的男女大部分都外出到大城市里打工,一个村子只留下老人和小孩。村口有一个回廊,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了,雕漆已经全部脱落,只看见斑驳的木桩。回廊檐顶上生着簇簇的青草,还有几株蒲公英,在风里细细地摇。每到早晨,或临近傍晚,几个年过耄耋的老人家从屋里慢慢晃出来,坐在回廊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扇子,有时候拉几句家常,说说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不过大多都已经模糊了,说着说着,自己也忘了,就哈哈大笑,嘴里的牙已经差不多都掉光了;有时候就看看天,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这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廊下潺潺的流水已经不知流过多少个春秋了。
也有只是男人出去打工,留下女人在家照顾老的和小的,比如阿英婶婶。今日天气不错,昨晚刚过了大片火烧云,预计近几天都是大好的天气,她爬上楼,把一箔四季豆放在屋檐上晒,然后再呼哧呼哧地爬下来,把手在围裙上擦擦,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剥豆子。
阿英婶婶家里有个五岁多的宝贝儿子,叫土蛋。农村家养了男孩,便随便起个贱名,好养活。土蛋当然有大名,至于叫啥,大家都忘了,反正每次看见那胖小子就唤土蛋。
“土蛋那小子只怕又和牛犊子出去撒野了。”阿英婶婶把眉头一皱,犯愁了。这才五岁,土蛋就天天撒得没影,那到了七八九嫌似狗的时候,那还咋整啊?
正愁着,突然看见她的宝贝儿子和牛犊子一阵风似地从巷子里跑出来,那速度,那气势,简直像黑旋风李逵再世。门口的母鸡吓得扑腾着翅膀到处乱窜,平日里神气的大公鸡飒得最快。没等阿英婶婶反应过来,“土蛋”两字还没喊出口,俩小子早就没影了。
哟,走了?大公鸡又恢复了英俊潇洒的闲庭漫步,继续调戏小母鸡。
“哎!快吃饭了!土蛋你上哪去啊!臭小子!”整个村每天快到饭点的时候就听见阿英婶婶河东狮吼般的咆哮,震得树下的小黄花抖了抖。气呼呼的阿英婶婶一扭头,看见隔壁老王家的小女儿幺姑也在后面跟着那俩小崽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还把她刚剥好的半筐青豆踩翻了。
......好事双逢。
程爷爷家的牛犊子是这个村里的孩子王,大名不叫牛犊子,叫冬生。冬生并不是程爷爷的亲孙子,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在村子后面的祠堂里发现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在襁褓里大哭的娃娃。没爹没娘,程爷爷看着怪可怜,就养了他。可程爷爷家也穷得掉灰,好在村里民风淳朴,冬生算是半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一晃眼,十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
那冬生为啥又有了“牛犊子”这个外号呢?
试问村里的男孩子,哪个不调皮?哪个不爱捣蛋?哪家的娃娃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阳春村里大点儿的孩子都去城里读书了,冬生算是村里最大的孩子,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孩子王,平日里带着一群小崽子“走南闯北”。但凡村里有鸡飞狗跳之处,必是“冬生军”进村。
然而,冬生自小被程爷爷养大,身世不比一般家里的娃娃,自然比同龄人懂事得早,虽然也像顽童般时时撒野,但也算得上乖巧。他闹起来的时候,像头活泼乱蹦的小牛犊,他安静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说,黑黝黝的大眼睛定在一处,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脾气倔得真像头牛。
冬生看着看着长大了,程爷爷也慢慢老了,手脚不那么利索,腰也直不起来了。老来多病常添愁,程爷爷的咳嗽一咳就是大半年。所以,家里的活都是冬生干的。眼瞧着日上三竿,冬生就让土蛋和幺姑自个儿耍去,回家了。
冬生一进门,看见爷爷正拿着木桶呼哧呼哧准备去溪边打水,他赶忙一个箭步抢过爷爷手里的木桶,扶着爷爷在天井边的木椅上坐下。
“爷爷,我不是让您歇着吗,怎么又到处走了?是不是我回来晚了,那我以后不和土蛋他们玩了。”冬生从门口打了一桶水回来,倒了些水缸里,然后从米缸里舀了米,在锅里泡着了,去收拾院里竹竿上的衣服。秋意正浓,衣服没有夏天干的快了。
“哪有男娃不出去玩的,像个女娃整天待在家里做啥?”爷爷眯着眼笑,拿着水壶给天井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屋外有棵巨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从马头墙外面伸进来,夏有繁阴。这几日,银杏树的叶子全黄了,秋风一来,一股脑倾泻下来,金黄的小扇子落了满院,檐上也是,木椅上也是,阳光一照,金灿灿地,煞是好看。
“这人啊,不做事才会生病。干了一辈子的活,一闲下来,就慢慢老啰。爷爷我啊,还没到啃不动骨头的时候,我还能背动一麻袋谷子呢!”程爷爷用力捶了捶胸口,举起胳膊握紧拳头找肌肉,看得冬生翻了俩白眼。
“二金伯伯回去了?”
“回去了,说下次再来尝我们冬生的红烧肉。”
二金伯伯经常来找爷爷串门,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傍晚。俩老头坐在天井里谈天谈地,有时喝点儿小酒,有时喝点儿农家茶。酒是用古井泉水酿的“老水酒”,香醇;茶是后山里村民种的“婺绿”,润厚。春夏秋冬,就这么过去了。
村里家家户户的炊烟都升起来了。冬生端了饭菜,爷孙俩坐在天井里的小木桌上吃饭。一盘红烧鱼,一盘炒白菜,还有一碟泡豇豆。简简单单的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
冬生吐出一根鱼刺,看了看墙外的青山,忽然问道:“爷爷,您说,这山里有神吗?”
“牛犊子,长这么大了还问这个问题,白养活了。”爷爷啪地一下打了冬生的头,“我们婺源啊,在徽州六邑中民间属号为‘龙’。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龙都有,怎么会没有山神?举头三尺有神明,对山神爷敬畏点,不然就把你抓到后山里。”
“噢。”
冬生摸了摸脑袋,眼睛望着后山提溜提溜地转,忽然咧嘴,狡黠地笑了。
(二)
阳春村民居外是开阔的田地,春天的时候,这里会种满油菜花,像金色的稻田,在微风中摇曳。间或夹杂几块河塘,池塘生春草,一群荷包红鲤鱼在阳光照耀的碧波里闪烁。鱼儿乐,民亦乐。秋天的时候,河塘周围会长满芦苇,漫山满坡的芦苇花开,像宫女衰衰老矣的白眉。
阳春村民居都是宋代以来传下来的老房子,粉墙黛瓦,一条老巷幽深寂静,千回百折,从这村的这头拐到村尾。下雨时,青石板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倒映出风火山墙上斑驳的青苔,偶尔会有浣纱女从溪边归来,跫音回响。
冬生家就住在村尾,再往前连着一条古驿道,通往深山。
这时晌午刚过,古道旁的大樟树下躺着一条老狗,昏昏欲睡,人们多年前的陈年旧事都能在老狗的眼里找到踪影。它已经在这个村庄里活过好几个年头了,看过这家娃娃出生,也看过那家老人作古,村里人和陌生人的气息它都嗅得出来,从不会轻易乱吠。秋阳暖暖的,就这样躺在樟树下,也算是狗生之大幸了。
哎,那不是冬生吗?狗听见了声响,竖起耳朵,睁开眼,只见冬生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后面当然少不了俩小跟班——土蛋和幺姑。
“阿黄!晚上给你吃鱼头!别告诉爷爷啊!”小崽子们一溜烟地跑了,在古道上扬起尘土。
“汪汪!”狗摇了摇尾巴,原地躺下。真好,晚饭也不用愁了。
秋天里,后山高大笔直的红豆杉都挂了果,小小一点红,缀在绿杉中。还有很多杉木的叶子渐红渐黄,近看像长安舞女的红扇,远看,村人都说是山神爷放了一把火,一直烧到了天上的彩云。
“牛犊哥!今天我们去哪玩啊!”土蛋虽然是个小胖子,但跑起来还是挺快的,从远处看像一个飞起来的球。此刻他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透露着兴奋,眼里闪着光。
“跟我走跟我走!今儿个啊,咱去那后山的祠堂,哈哈哈。”
山路不好走,成年人都要小心脚下,何况是脚还是软的小孩儿。幺姑走两步,扑通摔了,也不哭,傻笑两声爬起来继续追两位哥哥,又扑通一声摔了。
冬生见幺姑落了后,回头走过去,掐了两朵小黄花插在幺姑的双马尾上,一把背起小妹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幺姑把小黄花别在了冬生的耳朵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啥玩意儿?后山祠堂?”土蛋的脸色变了,没那么兴奋了,脚步也慢了下来,“是...是...是那个...那个山神爷的小黑屋吗?”土蛋有些害怕,平日里只要他爬到橱柜上偷吃糖果,阿英婶婶就放话说要把他关进后山的小黑屋,让山神爷来罚他。
“婶婶骗你的,山神爷怎么会住在那个破屋里面,要住也是住在豪华一点的祠堂里啊。哪个山神爷这么寒酸?”冬生揶揄他,“哟,害怕了小胖子?幺姑都不怕,你小子这么怂?”
“才,才不是!你才怕!哼!谁怕谁是孙子!”土蛋涨红了脸,挺起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前面去。可惜他冲了没几步,就瞧见了山路拐角处的祠堂,一角从杉木叶中伸出了,黑洞洞的,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土蛋吓得一个哆嗦,头皮炸得发麻,呲溜往回窜到冬生的后面。
“唉,我说你小子,胆子也忒小了。”冬生把幺姑放下来,牵着幺姑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往前探。
山里阴晴不定。
刚刚还晴空万里,这时突然飘来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四周瞬间阴了下来,一阵寒意涌了上来。聒噪的寒蝉突然也不叫了,山里安静地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见三个小孩儿的脚步。“嚓,嚓,嚓”。
他们走到了祠堂门口。
祠堂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了,破败得不成样子。门上的漆全掉了,对联也褪了色,字已经看不清了,一张对联已经快挂不住了,随风呼啦呼啦地晃动。
“门没锁。”冬生小声地说。“土蛋,你去开门。”
“我我我不去!你去!”
冬生一扭头,看见土蛋已经缩成了一团,刚才雄赳赳踏平山河的气势全没了,跟个泄了气的气球似的,瘪了。幺姑也害怕,把头撇过去,紧紧拽着冬生的袖子不敢看。
“幺姑,去牵着土蛋哥啊,我去开门。”
冬生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攥紧了拳头,迈上前去。双手正要推门,突然不知哪来一阵阴风,猛地从背后吹来,只听“吱哑”一声,门自己开了一条缝。
冬生僵住了,手不知道是推还是收回来,门缝里飘出来一股气息,似乎是陈年木头腐烂的味道,看来这里很久没人住了。
门缝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一团浓黑,正是小孩梦魇里最害怕的。
“牛犊哥,咱咱咱们回去吧!”土蛋吓得不行,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风没有歇,木门小幅度一开一合,“咯吱——咯吱——”,听上去,像老女人嘶哑的笑声。
冬生自己也有些后悔,但说出来的话哪能收回来,一咬牙,硬着头皮,屏住呼吸,一使劲,脚踹开了门。
之后的事,冬生有点记不清了。他仿佛被人点了穴,一动不动,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耳边听见土蛋和幺姑嚎啕大哭,但他的眼里只有一样东西。
红色的,朱红,猩红,像血,像奔流不息的血。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熟悉的烛光,暖和的被子。窗子外面是黑的,看不见月亮,不知道是几更。他扭头,听见炉子“咕噜咕噜”地冒气,屋里弥漫着一股药香。
“爷爷?”
爷爷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见他醒了,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唉,牛犊子啊,你咋这不省事啊。没事你跑到祠堂去干啥啰,回来就混混沌沌发烧,谁说话都不听。把爷爷吓死啰!”爷爷气得直拽胡子,但又心疼冬生烧刚退,不忍心打他。“我跟你说,这事我记下了!咱们秋后算总账!”
冬生沉默了。后来听阿英婶婶说,那晚惊动了半个村子,把大家都吓坏了,爷爷和二金伯伯、王五叔提着灯去山里喊了大半夜的魂。“冬生——回来诶——”“牛犊子——回来诶——”“冬生——...”
“真好看啊,爷爷。”冬生突然说道。“那就是山神吗?”
爷爷愣住了。
(三)
“啥?你说啥?”
冬生认真地看着爷爷,眸子清亮清亮的,像掉进了一颗夜空里的星星。
“爷爷,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山神爷了。”
那日,冬生推开祠堂的门,走进去,看见有一束光从墙上的小窗里洒下来,正照在屋子中央的木桌上。桌上摆了一件衣服,朱红的长袍,上面用黑金线绣了两条戏尾的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袍子看上去很旧了,落满了尘土,朱红也像是褪了色一般黯淡。
冬生揉了揉眼,还未适应屋子里的黑暗,待他看清屋子周遭,山光瞬息变化,窗子的阳光突然亮了,在长袍上游走,金线闪闪发光。那一瞬间,他觉得袍子上的龙突然活了过来,长大了嘴从袍子上冲了出来,在阳光与灰尘中飞腾,一转头摆尾向他呼啸而来!
冬生惊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再睁眼时,一抬头发现墙上还挂了一个人头,正睁大了眼,无声无息地盯着他!
冷汗瞬间就湿透了他的衣服,四周万籁无声,只听见他的心脏打鼓一般狂跳。他大着胆子,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个面具,在光线暧昧处显得如此逼真。冬生小心翼翼地把面具从墙上取下来,拿到窗前明亮处细看。
面具是用彩雕木头刻的,很有些年代了,和袍子一样,上面落满了灰尘,还有几根飘舞的蛛丝。冬生用袖子擦了擦,把面具擦得像新的一样。朱红的脸,黑黑的眼睛,浓眉大耳,作怒发冲冠状。虽然看着狰狞可怕,但眉目间又透着一股正气。
冬生把面具小心地放在袍子上,看着他笑了。
后来呢?后来的事他记不清了,等他走出来,把祠堂的门关好,土蛋和幺姑已经不在了,他自个儿回了家,倒床就睡了。
“你梦见什么啦?”爷爷笑了,问他。
冬生傻傻地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穿着长袍,带着面具的人,背着手站在门口。远处夕阳如血,染红了整个天空。风很大很大,吹起他的衣襟。
“你是山神吗?”
那个人没说话,但是冬生一点也不害怕,觉得他很温暖,让人很安心。
“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冬生又问。
那人还是没说话,但冬生好像感觉他笑了。他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深山。
一步踩风,一步踏云。山林肃然,静若朝拜。
冬生挠了挠头,笑得更开心了,对爷爷说,“不告诉你,这是我和山神爷之间的秘密!”
爷爷也笑了,慈祥的眼睛里映着男孩天真的面庞。
“睡吧。”
爷爷吹灭了灯。冬生看着窗外,夜空是晴朗的。远处传来几声低低的狗吠,整个村庄睡了。
(四)
冬生病好以后,还是像以前一样,大清早起来烧水下面,然后跟爷爷去田里干活,农闲时有时带着土蛋到处撒野,东奔西跑。在十点前回家烧饭,为爷爷分担家务。但是,他每天下午或者黄昏的时候,都会去祠堂。土蛋害怕,不愿意跟着,冬生只好一个人去和山神爷玩。爷爷最初并不是很愿意让冬生去,担心他又丢了魂,但听了冬生说的一句话,就随他去了。
“这么多年了,山神爷太寂寞了,都没有人和他说说话。”冬生是这么说的。
这日,冬生别了土蛋,哼着小曲儿回家,想着要做红烧肉,然后和酿好的酒给二金伯伯送去,他老人家已经念叨很久了。走到小巷子里,阿黄冲他摆了摆尾巴。这时,阿英婶婶从门后面冒了个头,神色有点奇怪,不知是喜是忧,对他说,“牛犊子!快回家去!”
冬生莫名其妙,以为爷爷出什么事了,赶紧一溜烟跑回家。
他推开门一瞧,怔住了。
爷爷正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喝茶,什么话也不说。院里还有个女人,穿着大红袄,打扮看着挺像城里人,见他进来,刷的一下站起来,嘴巴动了动,像是想说话却又吞进去了。末了,挤出一个笑容,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欣喜,又带着忧伤。
院里莫名的安静,平日里隔壁人家的叫骂声、炒菜声、走路声都听不见了,甚至连鸟叫声、狗吠声、风声、山歌声也消失了。
冬生心里突然打起了鼓,这陌生女人的脸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终于,爷爷开了口。
“冬生,这位是...你妈妈。”
冬生手里的蒲公英掉了。
冬生的嘴巴也动了动,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但是,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傻站在门口。
“愣着干啥?给你妈妈倒茶啊,傻小子。”
冬生才忽而回过神来,四肢僵硬般慢慢走进里屋,好像路都不会走了。掀起竹帘,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女人正看着他,他慌忙进屋去了。
他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瓷杯,拿布擦拭干净了,端起凉壶倒了一杯茶。站着犹疑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小心捧出去,递给女人。
一肚子的问题,一个也问不出来。他,阳春村的牛犊子,天不怕,地不怕,山神都不怕,但是面对这个陌生的女人,却突然开始打哆嗦,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他的眼珠到处转,目光惶惑,一会看着爷爷,一会看着女人,又看着檐上的青草,看着墙角的青苔。
三人正面面相觑,女人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冬生,原来你叫冬生?”
冬生眼睛盯着木桌上的沟壑,轻轻点了一下头。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冬生的脑子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飞快地转。他开始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今天下午还去找土蛋玩吗?王叔家的牛要生小牛犊了吧;幺姑说要看荷包红鲤鱼,在村口回廊上就可以看见了;后天好像是寒露了....他又盯着墙上的一只蜗牛,看了一会突然发现那是一根生锈的钉子。
“冬生妈妈,你跟冬生谈谈吧。”爷爷端起茶杯进了里屋。
一片金黄的小扇子突然从树枝上落下,掉在了冬生的手里。
“冬生,”女人低下头,“冬生,妈妈这次来,是想,接你回去,和我们一起住。”
冬生的心脏忽然开始一抽一抽地疼痛。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女人的脸。她的眼角有一颗痣,冬生的眼角也有一颗。
“我,我们在大城市里有一套大房子,还有个小花园。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在里面种些花花草草。我们家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巧克力、蛋糕...”
冬生有些晕眩,女人说的话像是泡进了水里,左耳进,右耳出,模糊地听不懂在说什么。
“你凭什么说是我妈妈?”冬生突然打断了女人的话,“如果真是,那为什么十年前不要我了,现在又突然来找我?”
女人的笑容僵住了,眉间突然浮起哀伤,渐渐地,眼圈红了。
“冬生,妈妈,妈妈对不起你。”女人哽咽着,眼泪簌簌地落,掉在金黄的小扇子上,“都是妈的错,妈不该丢下你。”
回旋了十年的真相,像一阵凛冽的风,含混在女人悲伤的声音里,真真叫人不知所措。
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我不该跟那个男人厮混,我还没生下你,你爸就跑了。我一个没出嫁的,却生下了个娃娃.....”
“我受不了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抱着你去了磻坑,想换个地方谋生...”
“可我身无分文,怎么养活你这刚出生的娃娃,我就狠心把你丢在了阳春村的祠堂里,走了...”
“妈现在在紫阳镇找了人家,生活的很好,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冬生,你跟妈妈回去,好不好?”
女人的眼里迸射出悲戚的哀求,一把抓住冬生的手。
“妈妈还给你生了个妹妹,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生活,好不好?好不好...”
冬生惊恐地看着她。
“冬生,原谅妈妈吧!都是妈的错,妈不该丢下你...你是我的心头肉啊...冬生.....”
女人扑通一声跪下了,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爷爷在屋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冬生觉得自己像溺了水,就像小时候那次掉进村前的河里,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有。他扑腾着,扑腾着,拼命地往上游,却不停地下坠。这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让人窒息。
冬生突然使劲抽出手,发狠似的冲出了门,向深山跑去,把女人的叫唤全都抛在脑后。
“冬生啊!”
女人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报应,报应,都是报应啊......”
半晌,爷爷说,“我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出生的。我哪天捡的他,就把那天当做他的生日。”
“那年冬生五岁生日的时候,我问他想要啥,是吃长寿面,还是要集市上卖的金鱼灯笼,那灯笼他喜欢很久了,一直不舍得买。我说,爷爷给你买那个灯笼好不好?”
“你知道冬生怎么说的吗?”
“他说,‘爷爷,为啥别家的小孩子都有爸爸妈妈,我却没有呢?’
”
“‘爷爷,我就想看一看妈妈,看一眼就够了。她不要我也没关系。’”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山里的孩子都盼着走出大山,但山外的人们却想到山里寻找温柔乡。冬生现在站在命运的交叉路上,山外新鲜的、未知的、光怪陆离的生活,就在他旁边,只要他一声答应,收音机里说的那些稀奇的东西,他就可以拥有了。可是冬生这时候想的并不是这些。
他把自己关在祠堂里,跟山神说着话。脸上的泪已经干了。
“山神爷,你知道吗?我啊,小时候总喜欢做个梦,每次就梦见我的妈妈...”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感觉到,她一直在哭,眼泪一直落在我的脸上,就像下雨一样...”
“她的眼睛红红的,天也是红红的,好像太阳要落山了....”
冬生摩挲着面具,把面具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蜷缩在地上,窗外的光照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
“山神爷,我是个坏孩子。我曾经跟你无数次许愿,想要妈妈,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我走了,谁来照顾爷爷,谁来陪你说话啊?”
冬生累了,闭上眼睡着了。他感觉山神坐在他的旁边,摸着他的头。长长的袍子盖在他的身上,很暖和,很安心,什么也不用怕。
天黑了。爷爷在祠堂里找到了睡着的冬生,像十年前那个冬天的黄昏一样,点着一盏灯,背着冬生,一浅一深地往回走。
“冬生诶,爷爷带你回家啰。”
(五)
“冬生啊,爷爷给你讲个故事。”
“臭小子,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个年头了。你还不知道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干啥的吧?嘿嘿。”
“我年轻的时候,大概像你这么大吧。那年正月初一,我们在家煮了年汤,煮熟的猪头肉切成细片,热热乎乎地吃了饭,祭拜了老祖宗,贺了年,然后就去县城里看灯展。”
“我们婺源啊,有一种舞蹈,叫傩舞,又叫鬼戏。灯展上除了板龙灯、地戏,就是傩舞最好看了。大家穿上戏服,戴着面具,表演戏剧,有好几个剧目呢。”
“我当时马上就对这个傩舞感兴趣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准备去城里讨活干,我跟家里人说,我就要跳这个,然后这一干,就干了一辈子。”
“那时候我们婺源村里的几个人,成立了团,跟着老师傅学,琢磨了好久,然后就去给团中央表演。没想到一跳啊,就轰动了全国。我们从婺源,跳到了北京。你看见我们家墙上挂的那张照片了吗,嘿嘿,那就是爷爷呀,我站在天安门门口照的,中山装,当时下了好大的雪哦。”
“傩舞是咱们汉族上古文化的遗存啰,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既然留了这么久,怎么能在我们手上消失了?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把我们傩舞发扬光大,一代一代地跳下去。”
“哪知道,到了年,十年浩劫啊,十年呐。”
“我们团被强制遣散,那些漂亮的戏服、面具,老一辈儿们用心血雕刻做的宝贝,被上面的人一把火全烧了。你二金伯伯和我趁人不注意,冒险从火里抢出了最后一两件东西。你二金伯伯手上的疤,就是那时候烧的。那场火啊,烧了三天啊。那天,整个山都像在哭。”
“之后,我们就被分散到各地命令劳改。那时候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觉得挺不下去的时候,就把偷偷藏起来的面具和戏服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傩神的力量好像传给了我一些,就又咬着牙过着,活着。”
“后来天下太平了,可是,哪里还有人跳傩舞呢?我们村已经有至少三十年没见过傩舞了。祖宗的心血啊,看着就要断了啊。我就把那面具和戏服放在了后山的祠堂,想着,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能看着它活过来。没想到,被你小子发现了,也许也是一种缘分吧,呵呵。”
“冬生啊,爷爷今年已经七十七啦,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到黄土里面了。年轻的时候东奔西走,人老了,走不动了,许多东西终于从背后渐渐追上我了。”
“说不定哪天,我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啰。上个月村头的老李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地走了呀。然后就被人抬出去,埋在山里头,过些日子,坟上的草就长得很长了。再过些日子,也许又变成尘土,被风刮进村子里,落在房顶上,落在树梢上,落在池塘里。呵呵,说不定还能飞过去看看你小子。再远,只要有风,我就能去看你。”
“冬生,你的人生还很长,爷爷这辈子已经快走到头了。跟你妈妈回去吧,去大城市,好好地活着,好好干,小伙子。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别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啦,清明的时候,在地上给我洒一碗酒就可以了。你要是能回来看我,那我肯定更高兴啦。”
“冬生,人生的路,要自己选择,自己走。”
(六)
早晨,天下了小雨,簌簌地打在青石板上,沙沙、沙沙,好像哪家的闺女唱了一首被人遗忘了很久的歌。山里起了大雾,看起来更淡,更远了。
冬生妈妈又来了,撑着一把伞,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伞边画了海棠,很美。
爷爷看见了,把她叫了进来。
“冬生妈,牛犊子还没起来,我这就去叫他啊。”爷爷正准备转身,突然看见冬生掀起里屋的竹帘走了出来。
“冬生...”女人怯怯地叫了一声,目光仍是戚戚的。
冬生看着她,笑了,很阳光的笑。
“妈...妈妈。”冬生迟疑地叫了她一声,还叫得不是很顺口,“妈妈,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冬生一把拉住转身要走的爷爷,“爷爷,你也坐,我也有话要说。”
“好,好好。”爷爷脸上堆着笑,但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成,强颜欢笑,努力不流露出不舍。
“妈妈,我没想到我的妈妈这么好看,比土蛋的妈妈好看多了,嘿嘿嘿。”冬生挠了挠头,退后一步,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冬生,你这是?!”
“妈妈,我一点都不怨恨你,这十年,我和爷爷生活的也很好。你还能回来找我,我打心眼里开心,好像吃了八碗红烧肉那么高兴。但是,...”
冬生猛地给妈妈磕了一个头,只听一声“咚”的闷响,他的脑门上已经肿了。
“冬生!你这是干什么!你忘了昨天爷爷对你说了什么吗?!啊?!”爷爷气的站起来要去屋里拿扫帚打他。女人怔在那里,还来不及欢喜,心里已经开始一节一节凉了。
“是!爷爷您说过了!自己的人生要自己选择!”冬生大吼,眼圈红了。
“妈妈,我是您的儿子,但我更是爷爷的儿子!我是山的儿子!这十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春夏秋冬,是爷爷!是村民!是大山!一把一把养大我!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不能离开我的家!”
爷爷转过去,用枯瘦的手抹眼泪。
“如果我不走,那我就是对您不孝;如果我走了,那爷爷怎么办,谁来照顾他?谁来跟他说话?谁来告诉他,天凉了,要多穿一点,多盖点被子,要是爷爷病了,谁来照顾他?如果我走了,那我就是对爷爷不孝!对村里的大家不孝!对大山,对天地不孝!!”冬生继续大声地说着,在这个仅十岁的男孩身上,有着成年人宣誓一般的郑重,“妈妈,如果没有他们,这世上不会有冬生,我早就死在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了。”
天边的雨,下得更大了。
“妈妈,如果,如果还有下辈子,那我下辈子给您做儿子吧,孝孝顺顺,孝敬您一辈子,原谅我吧。”冬生难过地笑了,给妈妈磕了三个响头。额角的鲜血淌了下来,鲜艳得像朱砂。
“冬生啊,你,你,唉......”爷爷老泪纵横,仰天长叹。
冬生转身从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一个木雕面具,一件朱红长袍。他把这两件东西小心地放在爷爷手里,又跪了下去。
“天地为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冬生对着爷爷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
待他抬起头来,爷爷看见冬生的眼里有一种灿烂的光,耀眼地闪烁着。他没想到,冬生最后竟然走了他当年的路,抛弃宽裕的生活,选择在贫穷的村子里为先人的文化遗产献出一生。
“我和山神爷说好了,要把咱们村的傩舞接下去!轰轰烈烈地跳起来!”那光芒,就像曾经年少的他。
“我这辈子,就跟着您,跟着山神爷,跟着傩舞,永永远远地过下去!”
十年后的大年初一。冬雪莽莽。
阳春村村口,明代的古戏台,冷落了半个多世纪之后,终于又热闹了起来。鞭炮响着,人们笑着,锣鼓敲着,戏台上的傩舞跳着。其中有一人,翩似惊鸿,婉若蛟龙,头戴面具,身着长袍,手持长柄铜斧。
一挥!——劈开混沌邪气,祈福风调雨顺。
再挥!——砍杀灾祸病疫,祈福六畜兴旺。
三挥!——祝愿万物生长,祈福平安健康。
人们都说,山神爷回来了。
你可曾见过山神?
他的眼睛像春风,目光温柔,头戴彩绘面具,身穿朱红长袍,脚踏万里长风。
于大年之初,月明之夜,瑞雪照丰年时,护一方热土,守山泽百姓,岁岁平安。
注:
傩舞又称鬼戏,是祭神跳鬼、驱除瘟疫、表示安庆的古典舞蹈,它和彩绘木雕面具相结合。傩舞面具有四五十种,其忠奸愚劣之谱式,老少妍媸之形态,喜怒哀乐之表情,无不栩栩如生。舞蹈具有夸张、粗犷、简练的艺术风格。至今仍在段莘乡庆源村、秋口镇长径村和李坑村一带流行。
由于文革迫害,傩舞几经灭绝。经程金生、程长庆等人拼死抢救,得以留存至今。但时过境迁,傩舞再度面临着箕裘颓堕的危机。年轻人都为了更好的生活而离开山村,傩舞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老一辈的师傅们已经大多离世或垂垂老矣,现状令人堪忧。上古文化遗产亟待拯救传承。